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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失败者的自白
桂梅思 - 桑塔酷鲁泽贝扎娜 (27.7公里)
2018年7月31日
Albergue Santa Cruz Bezana
 
一方面能够足够强健地承受,另一方面又能保持清醒的品质,正是一个拥有一颗完善的、不可战胜的灵魂的人的标志。
——马可 奥勒留 (Marcus Aurelius)
 
1
 
杰森和我早上6:45起床,到楼下和其他朝圣者共进早餐。将近上百人的早餐,跟昨天的两餐一样,简单而有秩序,都有志愿者提供服务。早餐开始之前,我们向驿栈的捐款箱投入了捐款。
 
跟我们同桌的是一家来自德国的姐弟俩,带着父母来走一段北方之路。坐在对面的一位姑娘来自奥地利,名字叫玛丽安(Marion)。她曾经是联想集团欧洲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,几年前辞职,创办了一家咨询公司。这次她是利用假期,走一个星期的北方之路。来自加拿大的米歇尔也跟我们同桌。在结束早餐之前,我们交换了联系办法。
 
在我们离开驿栈之前,玛丽安提出要和我们合影留念。这样一来,又招来其他一些朝圣者。她们说要把杰森的照片发给家人和朋友。
 
2
 
一个来自中国的男孩子,愿意跟父亲来走朝圣之路,在她们看来是非常之举。她们有的说要让自己的孩子知道杰森的事迹,希望她们的孩子向杰森学习,也来朝圣之路锻炼身体和意志。杰森在她们的眼里和笔下,俨然成了一个好学上进、吃苦耐劳的好少年。
 
面对人们再一次的赞扬,杰森照样不露声色。让他照相,他也不拒绝,但是从他的表情看不出心安理得。他的感受也许是复杂的。
 
曾几何时,就在一个多月前,他在学校还是个不受待见的差生,三天两头受到同学举报和老师的批评。在家里他不止一次挨过责骂甚至体罚,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踹过他一脚。
 
此时此刻,他还是他。改变了的是环境和评价标准。他不过是背上个背包,拎了根木棍,跟着我走上了朝圣之路而已。再说这朝圣之路也不是步步艰险,其中也有无穷的乐趣和各种享受。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?杰森怎么摇身一变,就成了人们交口称赞的模范少年了呢?
 
他内心惶恐有加,不知道这些外国人是出于猎奇,还是真心实意地赞扬他,或者就是出于礼貌做出的一种姿态。
 
我一开始也没有当一回事,自以为了解西方人的积极思维方式。然而听到的表扬多了,我开始思考这背后的原因。
 
来自不同人们的反应,原因并不相同。有些年轻的朝圣者,羡慕他小小年纪就有机会来走朝圣之路,感叹自己如果小时候有这样的机会该有多好。
 
年纪稍大的朝圣者,家中有跟杰森同龄的孩子,会触景生情,拿自家的孩子跟他比较,遗憾自家孩子为什么不肯放弃安逸,像杰森一样跟大人来吃苦。
 
至于一些基督教徒,尤其是老人,则一厢情愿地把我们看成是出于虔诚的宗教信仰。尤其在当下,年轻人的宗教信仰大不如前,老人们这种心情更可以理解。
 
这些解读既有符合实际的地方,也有的完全不着边际。所有的解释,都是观察者从自己的角度出发,反映的是自己的偏好和倾向。
 
只有我们自己知道,我们是带着怎样沉重的负担来走朝圣之路的。
 
也有少数人,知道把孩子引向这条路,并非易事,更不要说走完全程。看到杰森的同时,他们也对我表示同情,有的表示祝贺。
 
其中一位来自南美的朝圣者,我们只见过一次,连姓名地址都不知道,更没有机会深谈。在我们离开驿栈之前,她由衷地对我说,祝贺你的成功!
 
短短的一句鼓励,道出了她对为人父母不易的理解。可是她哪里知道,我已经被强烈的失败感,压迫已久,
 
3
 
我从退休之日,曾想写一本自传体的小说,题目都想好了,就叫《一个失败者的自白》(The Confessions of a Loser)。
 
结果,只写了第一句,就写不下去了。原因很简单。自以为到了总结归纳弯路和错误的时候。没想到更大的失败才刚刚开始。
 
事业上平庸也就罢了。退休以后最大的失败,在于不会处理跟杰森的关系。在孩子的教育上,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。如果不是有一个聪明通透、真心实意爱我的太太,对我理解和宽容,我们这个成员年龄跨越巨大的家庭小船,早就翻过好几回了。
 
以为凭着一生的经验,见过的世面,历尽的坎坷,阅人的无数,知道应该把孩子培养成什么样的人,也有十足的把握,让他即使不出类拔萃,至少也能自食其力。
 
类似于平衡记分卡的激励奖惩模式试过。威胁利诱试过。苦口婆心的说教试过。寓教于乐的游戏试过。把三和大神作为案例警示,都试过了。
 
到最后山穷水尽,黔驴技穷,便露出了狰狞面目,开始威胁,开始怒吼,开始痛骂,开始动手。什么温文尔雅,正人君子?剥下伪装,立马人设崩塌。
 
因愤怒而情绪失控,这时候就分不清是在教育孩子,还是在泄愤。
 
有一次,琴弦几乎要崩断了的时候,杰森冷冷抛出一句:
 
“我看我们都需要冷静。”
 
到底谁是大人,谁是孩子?是谁在教育谁啊?
 
就在杰森和我出发前不久,毛毛带着孩子回国休假,我们在一起午饭,谈到孩子教育。毛毛的大女儿悠悠本来在兴头上,听我打过杰森,饭咽不下去了,眼泪在眼圈里转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 
那一刻,我无地自容。每当想起,悔恨交加。
 
......
 
早期的朝圣者,主要是违反了教规的基督徒。他们边走边反思自己的罪恶和错误,在历尽艰难险阻的过程中,主动吃苦,意在洗涤罪恶,求得上帝的宽恕。
 
杰森和我虽然不是基督徒,但是对于我们,这次的朝圣之旅,在很大意义上,也是一次认识自我,悔过自新的旅行。区别在于,他还是个孩子,一切都刚刚开始,也许他不那么自觉,也无须过于沉重。
 
而我,习气和业力深重,需要无时无刻地反思,需要更多的磨难和修炼。即使再遭罪,都不一定能弥补犯下的过失。
 
4
 
出门的时候,下起了中雨。好在我们带了雨衣,可以顶着雨走路。有两位来自瑞士的女朝圣者,还在登山鞋外面套上了防雨罩。杰森跟在她们的后面走,晨曦把他的身影照射在满是雨水的马路上。
 
从桂梅思出发到桑坦德,有两条路线。一条是山路,一条是海岸线。我们选择了海岸线,这条路线的距离有20多公里。
走了一段路,我发现杰森的雨衣和背包上沾满了泥,左边的胳膊肘处也是泥水,一看就是摔倒过。他不肯承认摔了跤,我也不太理解,承认摔跤有什么丢人的。我建议他在草长的高的地方趟着走,利用草叶上的雨水,洗刷雨衣上的泥。他试了一下,果然管用。
 
沿途有很多如画的风景,很多地方堪称绝景。可惜当天上午一直在下雨,光线不是很好。尽管这样,我们也拍了一些照片。
 
我们出来得早,但是走得很慢,路上不断有前一天在驿栈里相识的朝圣者赶超上来。有几位还跟我们合影留念,互相交换了联系的办法。其中一位瑞士男青年,英语不是太流利,但是人非常热情,满眼都是真诚。他把登山杖横着别在背包后面,我给他拍了几张照片,看上去很酷。我答应到下一站有上网的地方,把照片用邮件发给他。
到达桑坦德之前,需要经过一个叫做索寞(Somo)的地方。这是一个渔村,与桑坦德隔着一条窄窄的海峡,远处可以看见桑坦德矗立的高楼。大约中午12点,我们快要走到索寞的时候,经过一片长长的海滩。从地图上看,这片海滩属于利巴蒙顿(Ribamontan al Mar)海滩。海滩上面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礁石。
 
有些礁石的下面还存着退潮以后的海水,有深有浅,里面还有没来得及撤回到大海里的小鱼和螃蟹。礁石上布满了海虹和牡蛎。随便撬下来一个,就是可以即食的海鲜。我敲开一个牡蛎的外壳,尝了里面的肉,非常鲜美。杰森对待来源不明的食物格外谨慎,谢绝了我的邀请,只是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。
 
下午两点多,我们终于来到了索寞码头。码头上矗立着一块木质的指示牌。如果坐船去桑坦德,只有4.9公里,20分钟可以抵达。但是如果走路绕行,则有27.5公里。指示牌还分别标出了不同的交通方式到达圣地亚哥的距离:坐船577公里;走路597公里。
 
我和杰森选择了坐船。船票2.85欧元。在等待开船的十多分钟里,码头上只有我们两个人。我们发现通往船只的台阶上和码头两侧的礁石上,布满了牡蛎。这种法国人餐桌上的美味,在这里到处可见,被人们踩在脚下,熟视无睹。
 
上船以后,杰森在船舱里试图补写日记。他拖欠的太多了,需要争分夺秒,见缝插针。但是也许无法集中精力,在20多分钟的时间里,没写出来几行字。
 
5
 
我们在下午三点左右抵达桑坦德。桑坦德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很大的海滨城市,是坎特布里亚大区的首府。欧洲最大的零售业务银行,桑坦德银行的总部大楼很有气派。
 
有很多人把这里当做落脚休息的地方,我也曾经计划在这里住上至少一晚。然而,在进入这个城市之后,不知道为什么,我和杰森都有了莫名其妙的压抑感。
 
过去十多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野外行走,晚上住的地方也在小城市或者乡村。我们已经习惯了大自然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。来到了大城市空间狭小的环境,有些透不过气来。城市固然给我们带来很多现代化的便利,包括有更多的餐饮选择,但是车水马龙和狭小的空间,让我们感到不适应。
 
尤其让我们失望的是,桑坦德的两个较大的教堂,在我们抵达的时候都大门紧闭,再一次让杰森盖章的期望落了空。看到他沮丧的情绪,我顺着他的心思调侃说:
 
“这些教堂的神职人员也真是的,为什么非要等到五点半才开门啊?如果有的信徒遇到了闹心的事情,想跟上帝谈心,可是教堂不开门,非得等到晚上。结果憋屈到抑郁了”。
 
杰森是个有幽默感的人。他听了以后感到很有趣,把这个梗儿念叨了好几遍,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。
 
我们决定穿城而过,到下一站投宿。最近的一个驿栈名叫桑塔·克鲁兹·贝扎纳(Santa Cruz de Bezana),距离桑坦德大约8公里。据导游书和其他朝圣者介绍,这个驿栈跟厄内斯托神父的驿栈有相似之处。后来证明,这个决定简直太正确了。
 
在桑坦德出城的时候,路过一个路口。杰森在我前面低着头走路,既没看红灯,也没往两边看,径直走了过去。旁边的行人看得目瞪口呆,我也吓出一身冷汗。
 
就在这时,两边都有车辆快速地行使到这个路口。这很要命,因为在西班牙,行人和司机都遵守交通规则,因此司机不大可能预见到有人闯红灯,穿过路口的时候也不减速。在这样的环境下,行人闯红灯有可能会给自己造成致命的危险。这一点我们在抵达西班牙的当天就领教过了。
 
杰森走过去以后,神情有些紧张,显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。我过到马路对面,抓住他一只胳膊,让他看着我的眼睛,严肃地对他说,如果再犯这样的错误,后果会很严重。他点头认错,保证不再重犯。
 
事后细想,这也许是长时间在野外徒步的后遗症,我们对城市的交通文明变得陌生起来。
 
又走了好几公里,才出了城。在出城之前,杰森在一个快餐店吃了汉堡包。为了确保有充足的热量走完下一个阶段的距离,我在一个超市的门口停下来。门口有一个保安,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们。我把背包放下,让杰森在门外看着,一个人空手进去采购。
 
我认识到,像我们这样的装束,在现代化的文明城市,看上去很另类,引起别人怀疑也无可厚非。尤其是我们的背包和登山杖,进到店里容易碰着人和商品,还是自觉为好。以后凡是进店,都是杰森在门外看背包,我一个人空手进去。
 
6
 
就在我们继续行走的时候,有一辆奔驰轿车在我们的身边停了下来。驾车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,后座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,长得很好看。这位中年妇女下车用西班牙语夹杂着手势,很明显是要带我们一程。小姑娘和也很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。
 
我一开始的反应是婉拒,因为一是车里有孩子,后座上还放着东西,没有多少空间。我们背着背包不便打扰。二是我想除非不得已,我们还是尽可能用自己的双脚,实实在在地走完朝圣之路,而不是动不动就接受别人的好意搭顺风车,或者乘坐公共交通。
 
但是婉拒了一会儿,这位妇女态度很诚恳,我发现如果继续拖延下去,会妨碍过往的车辆。再加上不知道前方路况,也担心天黑以前赶不到目的地,于是就接受了。
 
上车以后,这位妇女一直在用西班牙语跟我们交谈。几年前她也走过朝圣之路。难怪她如此热心。走过朝圣之路的人,最能体谅朝圣者的不易,也格外乐意在自己可能的范围内帮助朝圣者。
 
过了大约10来分钟,车在路边停了下来。原来正是当天的目的地桑塔库鲁泽驿栈。我们向母女俩道了谢,跟她们挥手告别。
 
(第12天篇幅较长,为方便阅读,分为A、B两部分。杰森当天的日记,见B部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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