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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上了朝圣之路
圣塞瓦斯蒂安 - 扎鲁阿斯(22公里)
2018年7月20日
Albergue Publico de Zarautz
 
“到了睡觉的时候,就在我床边,一个人鼾声如雷,仿佛房子都要震动起来,吵得我无法安宁,只好把鼾声当成催眠曲。”这是杰森当天日记里的一段话。
 
凌晨起床,雨点打在天井地面上啪啪作响。没想到朝圣之路第一天就下雨。出门以后雨越下越大。杰森和我带了雨衣,可以罩住上身和背包,但是鞋和裤子不一会儿就湿透了。
 
当天的目的地是扎鲁阿斯(Zarautz),途经依谷乐多(Iguledo)和奥利奥(Orio)小镇,还有几个村落,距离大约22公里。从圣塞瓦斯蒂安到扎鲁阿斯,是一段山路。
朝圣者每天要做的功课,是规划当天的路线。不知道中世纪以前的朝圣者,用的是什么方法。今天的朝圣者,可以参考各种各样的导游书,也可以借助手机上的地图导航。虽然如此,仍然需要用心规划,否则会走错路。杰森只有暑假一个多月的时间,如果规划不周,有可能在返程之前走不到目的地。
 
朝圣之路上有路标。但是得先找到入口。城市越大,出城时越难找到入口。我们第一天就遇到了难题。
 
出门以后沿着海滩由东向西,遇到三三两两的朝圣者。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走。结果错过了左转弯的路口,走了冤枉路。正确的路线是在海滩的尽头向左拐,进入山路。
 
以前读游记,看到有人给出建议,不能盲目跟着前面的人走。没想到出发第一天就犯了这个错误。
 
我们折返回来,离开海岸线,在Marble大街找到了黄色箭头,顿时如释重负。我说:“杰森你眼睛好使,负责找箭头吧。”他二话没说,跃跃欲试地走在了前面。
 
朝圣之路的路标几百年以前就有。我们在路上也见过罗马时代遗留的石碑,上面刻着象征朝圣之路的贝壳图形。但是这样的路标不可能遍布朝圣之路的每一个路段。
 
今天的朝圣者,应该感谢一位堂依里亚斯(Don Elias)神父。这位西班牙神父生于1929年,死于1989年,晚年专心研究和传播圣地亚哥朝圣之路的历史。
 
从1984年开始,直到去世,他做了一件千古留名的好事,一是清理和修复法国之路上的原始路标,二是用黄色油漆在岔路口画标记。从此朝圣者就很少走错路了。现在朝圣之路的标记更多的是蓝底黄色的贝壳图形。
我们上路不久,一位瘦高个子的朝圣者赶了上来。我们打过招呼,边走边聊。他叫托尼,来自英国,已经走过法国之路和葡萄牙之路,这是第三次走朝圣之路。
 
闲聊中,托尼说法国之路的法国段开销大,免费的驿栈很少,收费的驿栈也价格不菲,还把住宿和膳食捆绑销售。贵的需要几十欧元,很多朝圣者负担不起。
 
我从一本英文游记里读到过,有的朝圣者生活拮据,每天的预算只有10欧元左右。好在沿途有许多免费的驿栈,才使得穷人和富人都可以来走朝圣之路。
 
托尼说前一天晚饭,旁边有位乌克兰女孩,在西班牙短期学习,讲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和英语。有一个慈善机构,专门赞助乌克兰孩子,每年来欧洲进修两个月,帮助他们治疗切尔诺贝利核电泄漏的伤害。
 
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,发生在前苏联统治的1986年4月。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,苏共在事故发生后,竭力掩盖真相,结果贻误时机,造成了更大的伤亡。32年过去了,核泄漏的后遗症还在,令人思之骇然。
 
最初的几公里,走在林间小路上,前后都没有人。杰森特别兴奋,打开了话匣子,喋喋不休地讲他玩电子游戏的经历。
 
我最初见识他对电子游戏的痴迷,还是在三年多以前我们初次见面。在半天时间里,他都沉浸在电子游戏里。他妈妈怕他眼睛受不了,每隔半小时要求他休息一刻钟。往往一刻钟时间不到,他已经等不及了,不断追问时间到了没有。
 
也是在那一次,他任性哭闹。我刚要开口介入,他脱口而出一句怒吼:“你不存在!”登时把我给噎了回去。那时候我的级别连后爹都不是,没有资格对他说三道四。
 
事过三、四年了,他那四个字的怒吼,成了我们家的一个梗儿。每当我们回忆起那个场景,都会乐上半天,杰森还在为自己的急智而沾沾自喜。
 
杰森自称在二、三年级的时候,就已经是一熟练的玩家了。他说有一款电子游戏叫《我的世界》,两年举行一次全世界的比赛。他参加了第六届和第七届,并且都取得了名次。
 
我上网查过,还真有这样一款电子游戏,英文名叫Minecraft。看来他所言不虚。
 
对他来说,电子游戏是一个广袤的世界,也是他乐此不疲的话题。在以后的很多天里,他无数次把我们的谈话引向《我的世界》。别看他对学校的作业马马虎虎,对电子游戏却非常投入,说痴迷一点也不夸张。
 
一路上雨不停地下,脚下的路也变得更加泥泞。有的路段积水,泥水和牛屎混杂在一起,得小心翼翼,连蹦带跳才勉强过得去。杰森一只脚踩进了泥水里,慌忙之中失去平衡,另外一只脚也掉进水里。这样一来,两只脚都成了泥猴。
 
他登山凉鞋里面穿着袜子,裹着泥水,看上去有几分滑稽。再到后来,鞋与袜子已经看不出本色,里外是泥,惨不忍睹。
 
大约上午9:30,我们走到依谷乐多小镇,雨终于停了。我们路过一户农家,房主何塞玛丽亚曾经是朝圣者。他在路边设立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。桌子上有一枚印章,还摆上了饮水。
 
朝圣者们路过这里,都会停下来加盖印章,拍照留念。有个女孩子,还掏出随身带的绒毛娃娃,放到留言簿旁边自拍。留言簿上有各种文字。我用中文签上了我和杰森的名字,作为第一天的纪念。
 
一位来自韩国的小伙子,名叫吉永,生的人高马大,不知为何,每隔一段距离就坐下来休息。我和杰森也走得很慢。于是我们有很多次相遇聊天。他说朝圣之路不是比赛速度的地方,没有必要急火火地狂奔。
 
我问他为什么会往膝盖浇一种液体。他说几年前一次车祸,伤了左膝盖,造成肌肉萎缩。我和杰森都担心他不能走到终点。在后来的几天里,杰森好几次问我,知不知道那位韩国大哥哥走到哪了。
 
有些路段会让人感到枯燥无味。电子游戏的故事告一段落,杰森开始抱怨,后悔不该来。他磨磨蹭蹭,东倒西歪。我要时不时招呼他加快脚步。不过他也知道,上了贼船,后悔也没用,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。
 
据说走朝圣之路的中国人不多,我们在路上没有见到过。来自亚洲国家最多的是韩国人,但是他们更喜欢法国之路。至于说十多岁的孩子就更少见。
 
杰森很快就引人注意。路上不断有人问他几岁了,从哪儿来,到哪儿去。杰森的英语,只能说 “My name is Jason, I am eleven years old, and I am from China”(我叫杰森,11岁了,从中国来的)。
 
一听说我们是从北京专门来走朝圣之路,并且要一直走到圣地亚哥,很多人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。一对穿着情侣服出来徒步的西班牙人,说他们12岁的儿子都做不到。
 
走了10多公里以后,看见一个指示牌,标明圣地亚哥还有787公里。实际上,北方之路800公里,应该是个笼统的说法。谷歌地图上标明的路线和距离,跟朝圣之路并不完全吻合。有好些路段,朝圣之路的距离会更长,尤其是盘旋而上的山路,实际距离要比地图上的直线距离长很多。
 
走到奥利奥小镇的时候,已经走了14公里,距离当天的目的地还有七、八公里。这时候雨又下了起来。我们赶忙把雨衣掏出来穿上。又过了一会儿,雨停了,我们又把雨衣收了起来。就这样,穿了脱,脱了穿,折腾了好几次。
 
在奥利奥路过一家私人开办的驿栈,名字叫圣马丁。我们给通行证盖了章。女主人很热情,以为我们没带雨衣,从一个篮子里找其他朝圣者留下的雨衣。我示意有雨衣,她才作罢。看到我的背包很大,并且还拎着一个袋子,她比划着说这样肩膀会痛。
 
从奥利奥到扎鲁阿斯有大约6公里,这段路基本是沿着海岸线行走,虽然坡度不大,但是路面坚硬,膝关节和髋关节都感受到冲击。
 
前面的十多公里体力透支,到后面的每一步都很费劲。这时我有些后悔没有在圣马丁驿栈住下来。既然错过了,只好忍着疲劳和疼痛继续往前走。
 
虽然是阴天,巴斯克的田野风光还是让人心旷神怡。
 
余下的两三公里路,更加煎熬。明显感受到身体的各种不适、浑身肌肉酸痛。小时候,一双布鞋穿到大脚趾顶出来,还接着穿。久而久之,脚趾变形,走远路时小脚趾会钻到旁边的第四趾下面,遭受自残式的踩踏。
 
过了一段时间,感到小脚趾钻心地疼痛,脱鞋一看,已经出了紫红色的血泡,走一步疼一下。左膝盖往上的肌肉和皮肤,好像被抻断了一般,麻酥酥地痛。右侧的髋关节也开始像撕裂了一般,只好用登山杖使劲撑着身体,尽可能把重量转移到手臂。
 
杰森的状况似乎好一些,还有心情跟路上见到的动物互动。
 
在河边的一个停车场,可以遥望到对岸的船只和远处的一座桥。我和杰森停下来休息,吃一点随身带的食物。从早晨到现在,还没有吃过东西。
 
吉永也在这里休息,我们还交换了食物。吉永先我们一步继续向前,杰森吃东西慢,我们又待了一会儿。
 
在爬过了一段上坡之后,扎鲁阿斯出现在眼前。蔚蓝的海水,黄色的沙滩,紧挨着一个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,衬托着成片的红色屋瓦。眼前的美景让人忘记了疲劳和痛苦。
 
有一本导游书写过,朝圣路上,经过长途跋涉的痛苦,会得到美景的回报,此时此刻感受到了。
 
吉永和两个德国女孩先我们赶到那里,沉醉于眼前的美景,久久不肯离去。两个女孩都是刚刚高中毕业,她们不急于马上开始大学生活,而是先社会实践一年。个子比较矮的女孩,会在德国驻埃塞俄比亚大使馆做一年义工,教当地人德文。
 
我们当天没有预订住处。吉永说,进城以后往右拐,第一家驿栈对朝圣者免费开放。果然,这家名字叫Albergue Publico de Zarautz的驿栈还挂着欧盟的标志,好像有欧盟的赞助。这里曾经是一所小学校,只在夏季高峰时开放。
 
在这个城市里,还有一些私人办的驿栈,收费从15欧元到50欧元不等。这家驿栈是免费的,但是接受朝圣者的捐赠。
 
这家驿栈有近百个双层床位,每个房间大约可以住二三十人。床上只有一个床垫,没有床单和被子。大多数朝圣者自带睡袋。
 
如果驿栈客满,朝圣者会在野外或者沙滩上露营。
 
寝室入门处摆满了一排排登山鞋靴,构成一景。也许是鞋子的气味太重,所有的驿栈都不允许把鞋子穿到宿舍里。
 
我们在这里又遇到了吉永。他就睡在杰森和我的床对面。
 
太阳落山以后,气温下降了好几度,加上海边袭来的阵阵凉风,让人不寒而栗。
 
扎鲁阿斯长长的海滩在巴斯克自治区很有名气。海边的教堂里埋葬了一位无名的朝圣者。据说他走到这里已经病入膏肓,知道自己无法走到圣地亚哥,便要求葬身此地。
 
海滩虽然美丽,无奈天凉风大,不能游泳。我们回到驿栈,发现没有热水。我冻得起了鸡皮疙瘩,草草洗了淋浴。杰森怕冷,只是冲洗了双脚。他脚上的泥不洗实在没法上床。
 
以前听说西班牙人的晚饭8点以后才开始, 感到晚得不可思议。现在知道了, 8点钟是早的。大多数餐馆八点半才开始供应晚餐,也有9点才开始的。还有更晚的10点钟才开始。
 
一整天没正经吃饭了。饥肠辘辘,无奈只好忍到餐馆开门。在等待餐馆开餐之前,我们采购了第二天的食品,有面包片、火腿肉、奶酪和水果。晚饭点了海鲜饭和烟熏三文鱼。杰森太困了,等菜的时候打起了瞌睡。
 
我和杰森上下床。他喜欢上铺,我睡在他下铺。上床以后我没有留意到传说的呼噜声,很快就睡着了。杰森后来说他旁边的室友鼾声如雷。
 
半夜醒来,看到杰森把床单裹在身上,严严实实的,侧着身子在熟睡。他平时睡觉不老实。我看得出他一直保持着睡前的姿势,猜他一定是感到寒冷。我把睡袋盖在他身上,自己套上了长裤,和衣而卧。
 
杰森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:
 
“今天,是我们走朝圣之路的第一天,路过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。
 
但由于是第一天,所以很累。在开始的时候,前5公里,我没有任何不适。可是到了中间我就不行了,腿麻,脚酸,肩膀疼。
 
而且天气也是同样糟糕,动不动就下雨,害得我们把雨衣装了又拿,拿了又装。
 
更要命的是老爹的雨衣盖了包就系不上扣子,因为背包太大了。因此他穿上防雨裤走了一段,这才想起来背包有自带的防雨罩,便拿出来了,解决了这个问题。
 
后来天似乎转晴了,我累得臭死,便想休息一下,一屁股坐在了湿乎乎的椅子上,结果裤子湿了,但是值得。
 
庆幸的是我们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刻,就要到目的地了。可是老天像是考验我们,又来了一场雨。这下我的裤腿也湿了,真是雪上加霜。我们急忙掏出雨衣穿上,这才没有变成落汤鸡。这考验有点过头了。
 
历经千辛万苦,我们终于到了招待所,我想这总算能有安身的地方了。可是(我们的罪)没遭完。到了睡觉的时候,就在我床边,一个人鼾声如雷,仿佛房子都要震动起来,吵得我无法安宁,只好把鼾声当成催眠曲。
 
这第一天真是比百年还难熬,可是毕竟不知以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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