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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识朱莉娅父女 
扎鲁阿斯 – 苏马亚(10公里)
2018年21日 
Albergue de Zumaia (Covento de San José)
 
 “最好的时刻通常发生在一个人在自愿的情况下,为了实现某种困难但是值得的目标,有意识地将身体或者头脑抻拉到极限。可以说,最佳的体验是我们创造出来的”
--Csikszentmihalyi,1990年
 
早上六点半还不到,就有人起来洗漱整理东西。塑料袋互相摩擦的声音,克制但此起彼伏,到后来随着更多早起者的加入,噪音越来越大。
 
有不少朝圣者趁着天不亮出发,在中午前抵达下一站。这样可以避开阳光暴晒,还可以有更多的住宿选择。官办的免费驿栈不接受预订,先到先得。据说到了旺季,沿途免费或者低价实惠的驿栈人满为患,后来者只能睡在地板上或者露营。
 
我虽然醒得早,但是并不想立即出发。我想看看杰森起床以后的状态再说。朝圣之路刚刚起步,他也许需要慢慢适应。前一天冒雨走了22公里,一天只吃了一顿饭,晚饭时他胃口不佳,说肚子有点儿痛。也许因为时差,没等吃完饭就打起了瞌睡。海鲜饭剩了一些,三文鱼也只吃了一小块儿。我们两个都感到了腿疼,他还说脚腕有点儿酸。
 
几乎所有的驿栈都要求朝圣者8点半之前离开。我在网站上面查了扎鲁阿斯的酒店。如果杰森太累了,我就带他另找地方多住一晚,等休整过来再继续走。
 
7点左右,杰森醒了,半醒半睡地穿衣服,往背包里装东西。那情形就像每天六点半起床上学一样,虽然满身睡意,也能闭着眼睛快速穿衣刷牙(常常不洗脸或糊弄撩点水),整理好书包出门。
 
我问他行吗,他说没问题。看来孩子比大人恢复快。我们七点半之前就出发了。黎明的海滩, 沙子泛红,跟蓝绿色的海水映衬,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。
 
我们沿着海滩走了一段,再次见到前一天遇到的朝圣者,有的三两结伴儿,有的单独走路。一个俏丽的意大利女孩,已经走了三次朝圣之路,最开始走的时候只有16岁。听说杰森才11岁,她流露出嘉许的表情。我们再次遇见昨天跟吉永在一起的两个德国女孩。
 
杰森一大早就打开了话匣子。我一边听杰森唠叨,一边留意海滩旁边的咖啡厅,想吃过了早餐再继续赶路。但是问了几家都没有开门营业。那两个德国女孩告诉我们,街背面的一家小店开门了。
 
小店是德国人开的,经营的早餐品种还挺齐全。我们点了一份Crepe。这种食品制作方法很像煎饼。我给杰森要了一杯热牛奶巧克力,给自己要了一杯咖啡。“煎饼”吃完以后,还点了一块老板娘现烤的苹果饼。
 
 
几个朝圣者路过小店,也停下来用早餐。托尼也跟们在一起。其中有位中年女士一见如故,满脸笑意,瞬间缩短了距离。她掏出几张扑克牌大小的面具,放到鼻子底下,变出不同的嘴脸,逗得杰森开怀大笑。快乐女士来自加拿大,名字叫米歇尔。
 
早餐后我们继续沿着海岸线一路向西。这是一条选择路线。我下载了一个关于北方之路的APP, 上面朝圣之路这一段正式的路线是山路。不过我们选择的海岸线,也有不错的风景。沿途有两处公路隧道,像是门洞,两面透亮。
 
海景对我们更有吸引力。沿海的路线简单,只要沿着海边走就可以。缺点是路面坚硬,并且大部分路段都与机动车道平行,有时候还要重合。我们一路上不断被海边的风景吸引,没怎么在意过往机动车的噪音。
 
有些虔诚的朝圣者连手机都不带,也不拍照,因为他们不是游客。他们每天还要边走边祈祷反思。在后来的路上,我们就见识了这样纯粹的朝圣者。他们有的装束还带有古时候朝圣者的遗风: 头戴斗笠,黑衣黑裤,脚踏草鞋,胸前佩戴一枚贝壳,拄着一根长长的木棍,上面系着一个装水的葫芦。
 
后来在圣地亚哥朝圣者博物馆,我们见到了圣詹姆斯的雕像,原来后来的朝圣者,模仿的是圣徒的装束。不过这样的朝圣者很少见了。我们见到的朝圣者,大多数还是现代版的,无论装束还是目标,与古代的朝圣者都有很大的差别。
 
许多朝圣者甚至是无神论者,包括我和杰森在内。我不忍错过沿途的风景、动物和人事,也想多给杰森留下些纪念,有机会就用手机拍照,自甘堕落成了游客。
 
走了大约五、六公里,到了海边的一座古镇格塔里亚(Getaria)。这是一个有历史底蕴的小镇,也曾经是巴斯克自治区的首府。
 
不知何故,依山而建的小镇教堂地面有斜坡。游客中心就在路边,很方便朝圣者在通行证上盖章。据说这里是壁球的发源地。杰森被路边一伙年轻人的壁球比赛吸引,驻足观看。我趁机去考察街边小店,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,他补作业,我补游记。
 
在街上路过一家华人开的杂货铺,花90欧分买了一把简易水果刀。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板娘来自上海,表情冷漠,一副满怀戒心的模样。一个满脸肉瘤的老阿姨帮忙卖货,一边跟顾客说话,一边看老板娘脸色。这种华人开的店铺给人压抑的感觉。
 
从临近一家当地人开的水果店,买了一斤樱桃,又大又好吃,比美国的车厘子还略胜一筹。格塔里亚也是有名的海鲜市场,教堂前广场上,一个少年守着两筐鲜活的海鲜在售卖。
 
进了一家冰淇淋店,可惜没有电源插座,也有些嘈杂,无法实现做作业写游记的目的。于是给杰森买了一个芒果口味的蛋卷冰淇淋带走。这里的牛奶好,冰淇淋质量都不错。一个球的冰淇淋只需要1.7欧元,合人民币不到15元。虽然这时候杰森的游记还没有完成,作为“基础工资”的冰淇淋还是要保证供应。
 
从格塔里亚出发, 杰森和我在路线选择上产生了异议。我从APP上看过,有一条路通向山顶,可以俯瞰全城。杰森根据指示箭头,认为不该上山。说话间我已经上了上山的滚梯,他悻悻地尾随,嘟嘟囔囔说肯定走错了。下了滚梯,来到一个岔路口,正在查看路标时,杰森已经自顾自地扭头往回走。
 
他性格里有独往独来的倾向,缺乏团队精神。不过既然前天任命他为首席箭头师,就该尊重他的意见。他现在撂挑子不干,也事出有因。
 
这时对面来了四个西班牙人,两男两女,像是两对夫妇。他们的出现,缓解了我和杰森团队分裂的危机。他们热情地用夹杂着西班牙语的英语给我们指路。我连忙招呼杰森回来。也许是怕我们听不懂,这几位西班牙人不由分说地在前面带起路来,一直走了五、六百米,把我们带到有箭头指示的路口,才跟我们道别。
 
首席箭头师还是有些不服气,也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专业形象,连说我们走的是辅路,不是主路。我印象中的朝圣之路主路,往往是山路。主路也罢,辅路也罢,这一路走得十分有趣儿。
 
杰森再次喋喋不休,一会儿讲述自己早年玩《我的世界》的辉煌成就,一会儿变着法儿地出脑筋急转弯题目。我如果反应不过来,他就从十数到一,公布答案。其中还有陷阱,暗讽答不出来的是猪。“反正灵魂人物就是这么叫你的。”我们出发之前,我太太曾经开玩笑自诩为灵魂人物。
 
在一个教堂前的广场上,有一个饮水龙头。我们停下来洗了桃子和樱桃,边吃边休息。这时来了一群西班牙人。其中有一对夫妇,在江苏收养过一个中国男孩。这伙人的快乐很有感染力。我们互相照相,也请一位路人帮我们合影留念。结果这位路人分不清手机上的照片和视频按钮,本来要照相,却每每拍成了歪扭的视频,逗得大家笑成一团。
 
下午两点左右,在路边又遇到了一个饮水龙头,下面接水的盆子,设计成了贝壳的形状,一看就是为朝圣者提供的便利。我们每次遇到这样的饮水龙头,都会把随身携带的水喝几大口,再把瓶子灌满。
 
一路上,绿色的草地上,三三两两地散布着黄色的牛群,远处看上去在安详地吃草。有这些黄色的动物点缀,照片增色不少。也有时候,牛群就在路边,被铁丝网栏在里面。从近处看,发现牛的身上黑压压成群结队的苍蝇,糊在牛的所有敏感部位。这些牛要不断地抖动身体,甩动尾巴,驱赶苍蝇。可是尾巴太短,对于身体前部尤其是眼睛鼻子嘴巴周围的苍蝇,鞭长莫及。
 
这让我想起了乔治奥威尔的小说《动物农场》,里面一位动物说:“上帝赋予了我尾巴,让我驱赶苍蝇。但是我宁愿既不要苍蝇也不要尾巴。”当时读到此处没有感觉。眼下身临其境,才体会到动物们的无奈。
 
第一次接触奥威尔的作品,是1978年在北京外贸学院读研究生期间,导师推荐阅读了他的小说《穷困潦倒在巴黎与伦敦》(Down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)。然而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的《1984》。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阅历的增加,我知道这本小书,连同他的《动物农场》(Animal Farm), 是西方世界理解专制社会本质的经典著作。
 
而这两本书,都源于奥威尔在1936-39年亲身参与西班牙内战的经历。他怀着热情,从故乡英国来到战火纷飞的西班牙,支持共和派反对法西斯的斗争,结果反而目睹了血腥内斗、卑鄙谎言和专制集权,最终脖子被子弹打穿,险些送命。几年以后,奥威尔创作了这两部传世之作。
 
按照常规的路线,今天的目的地应该是德瓦(Deba),全程22公里。不过我们改变了策略,不再追随导游书上的路线规划,按照自己的节奏和需要,走到哪儿算哪,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休息。
 
到了苏马亚,眼前又是一幅美景。杰森看见海滩,就要奔过去扒沙子,被我劝阻了。我说咱们还是先找地方住下,完成各自的作业,等太阳不那么火辣的时候再去。再说也不能见沙子就扒呀。他调皮地笑着反驳说,“见沙子不扒非好汉!”
 
入住的驿栈曾经是一座修道院,白色外墙,黑色门窗,颇有古典风格。接待的小伙子来自纽约,是一位志愿者。很多公益性的驿栈,服务人员都是分文不取的志愿者。这些志愿者大多是曾经的朝圣者。他们走过朝圣之路以后,对人生有了顿悟,也体验到了朝圣之路的酸甜苦辣,愿意为其他朝圣者服务。
 
驿栈的楼道和房间都特别宽敞,卫生间和淋浴间也很清洁,并且有充足的热水。有了前一天冷水浴的经历,见了热水格外满足。驿栈的志愿者给我们分配了一个单间,各有一张单人床。驿栈有一个很大的花园,里面种满了各种果树、蔬菜和花草。跟上一个驿栈相比,这里的条件几近奢侈。而这一切都免费提供给朝圣者,仅仅接受捐赠。
 
院子里还有阳光洗衣房,配备了甩干机。我趁机把几天以来积攒的脏衣服裤袜帽子洗了个彻底,趁着午后仍然强烈的阳光,晾晒在院子里。在使用甩干机之前,我注意到接水盆里是发黑的脏水。我怀疑上一位或几位使用者,衣服没有洗净就甩干了。我的怀疑很快被证实了。排在我前面的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国人,甩出来的水带着浑浊。
 
我把老师微信里留的数学作业抄写到一张纸上,交给杰森去做。他在楼道里找到了桌椅,很快就做完了数学作业,接着应该开始写日记了。不一会儿,楼道里传来女孩子们的说笑声,好像是在跟杰森说话,还时不时传来手机上谷歌翻译的中文单词。
 
原来是来自巴塞罗那一对西班牙小姐妹,好像比杰森大不了几岁。个子高的是妹妹朱莉娅,个子矮的是姐姐香奈儿。也许是年龄接近,朱莉娅跟杰森更熟络,而香奈儿则更成熟,她也是姐妹俩之中英语更好的。没想到杰森这么快就交上了朋友。这个时候他的英语障碍显露出来。他在学校里虽然有英语课,到了用的时候还是张口结舌。
 
朱莉娅和香奈儿锲而不舍,不断地问杰森这个或者那个用汉语怎么说。听到了好玩的发音,便一起笑得前仰后合。这反而帮他躲过了英语不通的尴尬,变被动为主动,堂而皇之地教授起汉语来了。他们还在一起玩儿了一种类似于五子棋的游戏。
 
我明白孩子们的这种交往,比写作业重要,不但没有催促他做作业,反而默许他跟朱莉娅们玩耍。平时我们苦口婆心劝他好好学英语,他根本不在乎。眼下他跟朱莉娅们虽然玩的热闹,但是因为语言障碍,不能完全尽兴地交流。我暗暗希望这种小挫折给他一个教训,让他体会到学好英语有多重要。
 
七点多钟我们上街打食儿,走出驿栈不远,就听见悦耳的音乐,像是一个庞大的乐队在演奏。拐过街角一看,果然是几个人在弹奏演唱。在他们面前,五六个四五岁到七八岁上下的孩子在伴着音乐跳舞,其中一两个刚会走路不久的娃娃,伴随着音乐手舞足蹈,形态可掬。一些大人也驻足观看或者在随着音乐翩翩起舞。
 
过了一会儿,杰森再次吵着要去海滩扒沙子。我也想满足他的愿望。可是经历过一天长途跋涉,没吃午饭,又累又饿,如果再去扒沙子,刚换上的干净衣服又弄脏了,还耽误吃晚饭。再说海滩还有一段距离。杰森最后勉强同意先吃饭再说。
 
按杰森要求,晚饭点了汉堡包加土豆条,外加西红柿生菜沙拉。虽然比较简朴但是营养也够了。吃完饭天色已晚,不可能再去海滩了。回到驿栈以后,杰森跟朱莉娅们又玩了一会儿,直到熄灯时间到了,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房间就寝。
 
一位来自英国的女士,名叫阿丽西雅,在伦敦一所私立学校教书。阿丽西雅跟朱莉娅一家相熟,也是她们父亲查理的朋友。阿丽西雅提醒我,第二天是星期天,所有超市都不营业,水和食品无法补充。此外途中都是山路,住宿紧张,需提前预定。阿丽西雅人很爽快,说着掏出手机,帮我们预订了下一个驿栈的床位。
 
有经验的朝圣者,有个共同的经验,那就是背包的重量不能超过体重的10%。但是我的背包显然超过了。除了睡袋、防潮垫、衣物、洗衣液、洗漱用具等等,还要加上路上吃的食物。有些东西,单个拿在手里,感受不到有多沉重。但是它们合到一起就可能超重。这时候,哪怕再轻的一件物品,小到一双袜子,都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。
 
第一天东西太多,除了背包以外,还拎了一个手提的袋子。任何人一搭眼,就看出来这很不专业。难怪路过奥利奥小镇的时候,驿栈的女房东提醒我。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,切实感受到了背包重量的压力。于是我把飞机上用的头枕留在了驿栈专门设置的捐赠纸箱里。这只是卸载的开始,其他的物品,到后来或者主动丢弃,或者送人,或者丢失了。
 
杰森在当天的日记里,记述了前天他在圣塞瓦斯蒂安扒沙子的经历:
 
“今天,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一天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因为今天我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:扒沙子。
 
首先,我显得非常有经验的样子抓了抓沙子,”不行,太干了。我要湿的!湿的!”我心里想着,很快,我就找到了合适的目标,开始工作起来。
 
我先一直挖一个洞,就是挖到有水就行了。这样可以用湿的沙子来造各种东西。扒沙子的人有很多,可他们无非就是搭些建筑物之类的东西。
 
而我的与众不同,我的是有剧情的。一位骑士爱上了一位公主,可一个大坏蛋抢走了公主,骑士知道后便招兵买马,要救出公主。他闯五关斩六将,披荆斩棘,勇往直前。最终,他救出了公主,和她过上了幸福生活。
 
我边想边扒,越扒越带劲,兵种(xx)战士,弓箭手,迫击炮,炸弹,巨人,泰坦尼克,它们各有各的用处。就在骑士救出了公主以后,正好老爹来叫我,我们就回家了。
 
今天扒沙子真是有意思。真是有趣。真希望明天也能这样玩的尽兴。但是是好是坏,还是得听天由命喽。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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