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酷刑博物馆
2018年8月1日
萨布拉·克鲁兹·贝扎纳 - 桑提亚纳德玛 (23公里)
桑提亚纳酒店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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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上遇到人,或者朝圣者见面,会互道一声“Buen Camino!”。第一个单词是好的意思,表示祝愿。第二个单词是道路的意思,代表朝圣之路。合起来的意思是祝愿朝圣一路平安。
 
杰森根据谐音,恶作剧地把这句话拆解成汉语和西班牙语的组合,在他口里就变成了“不安的 Camino!”
 
他对此很得意,每天都要大声地重复好多遍。
 
在朝圣之路上,把这样一句友好的、温暖的、带有神圣涵义的祝愿,注入了负面的字样,让我感到刺耳。
 
到后来,他每说一次,我都要告诫他,不要把一句善意的打招呼用语,变成了带有负面涵义的话。有一次他辩解说,是在用汉语给外语注音。我说即使是从学习外语的角度,也不要用汉语去给外语注音。因为那样对学习外语没有帮助。
 
我开始提醒他,警惕自己的起心动念,防止负面情绪。遇事不要首先让坏、狠的念头充斥头脑,不要试图从忌恨、嫉妒,甚至诅咒他人中获得快感。这样做即使有快感,也是低级的和暂时的,长久的效果却反而伤害自己。
 
我给他讲了一个咖啡店女招待和两位消防队员的故事,大意是两个消防队员在扑灭一场火灾之后,凌晨时分疲惫不堪地来到一家咖啡馆。一位受到感动的女招待,产生了善念,不但代付了两人的咖啡款,还附上了一段感谢消防队员的话,感谢他们不顾辛苦,不怕危险,维护社区的安全。
 
结果,两位消防队员受到感动,把他们的经历转述给同事并推特给好友,引起了社会的关注。这些消防队员决定要对女招待做出回报。结果他们访问女招待,发现她生活拮据,父亲瘫痪在床。于是,大家发动捐款,为她父亲购置了一辆能够让轮椅自动升降的汽车。
 
这是网上流传的一个以德报德,善善相报的故事,也是现成的可以用来洗脑的鸡汤。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杰森,还跟他进行了讨论。他听得很专注。
 
我也许天真,但是我相信这会在他心里种下善意的种子。
 
我和他妈妈不止一次讨论杰森的教育。我们知道,他的智商很高,也很有灵气。我不担心他笨,却担心他坏。孩子愚钝不要紧,只要有善心,就可以平安地度过一生。但是如果长大缺乏善意,越是精明反而越有可能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灾祸。
 
杰森的第二个问题,是平时动作缓慢。例如在吃饭的时候,他有时候咀嚼几下以后,就会停下来做若有所思状,眼神空洞地发呆。过了一会儿,才缓慢地恢复咀嚼。那模样,似乎是负责咀嚼的肌肉疲劳了,中间需要休息。结果是食物长时间停留在口中,既不下咽,也不咀嚼。
 
有时候在饭桌上,他还津津乐道地讲故事,出脑筋急转弯,提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。于是,每顿饭都是我们吃完了,他才进展一半不到,我们要等他半个多小时甚至更长时间,才能离开座位或者收拾碗碟。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,只好留下他一个人在餐桌上磨蹭。
 
我也担心,他每天在学校的早饭和午饭也是这样光顾聊天,耽误吃饭,导致营养不良。
 
他进餐拖拉,有时候影响到别人。在这次的朝圣之路上,有些驿栈提供晚餐,朝圣者们围坐在一起进餐。按照西餐的习惯,如果有谁没有吃完,是不会上下一道菜的。结果因为杰森一个人动作缓慢,妨碍了一桌人。
 
所以这次朝圣路上,我给自己派的第二个任务,就是帮助他改变动作慢浪费时间的陋习。但是积习难改,纠正不易。老是催促,他烦我也烦,也不利于维护安定和谐的社会环境。
 
昨天在一家快餐店,我给他设了闹铃,问他十分钟能不能吃完,结果他争强好胜,不到五分钟就吃完了。这说明他只要决心改正的事情,还是能做到的。
 
另外的一个不良习惯,是走路的姿势。我在前面的游记里,描述了他走路的姿势,和低头的习惯,也记录了我为纠正他而做出的努力。总之,我在前几天的路上,不止一次地提醒他抬头看路,但是效果甚微。
 
今天又是这样,我已经连续不断地提醒他抬头看路,但是他当时抬一会儿头,没有多久又习惯性地低头走路。看得出他虽然有愿望改正,但是纠正起来特别难。有时候我想,是不是他的生理构造决定了,他就是无法像正常人一样,抬起头来走路。
 
此外,他不太会跟人文明礼貌地交往。每逢有人过来打招呼,或者向他做出友好的表示,他都不会面对人家,看着人家的眼睛,真诚地做出回应。他的眼神和表情是冷漠的。他往往连头都不抬,应付差事似的,随口含糊地答应一声,扭头便走。
 
一开始在驿栈里朝圣者集体进餐的时候,他不管别人是否落座,拿起刀叉便吃了起来。
 
所有这些,都和他所受的教育缺失有关。他在学校受到很多政治思想教育,但是却没学到必要的礼仪,更不要说真诚礼貌待人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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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在路上好几个小时,最长的一天甚至走了13个小时,到了住地已经疲惫不堪,也没有时间写游记。但是当时发生的事情,事后非常可能忘记。于是我从今天开始,使用微信的语音功能,把路上的见闻和所思所想录成音频,为的是留下记忆,便于回去以后整理成文字。不过边走边说,路边有时候有车辆通过,也有人打招呼,思路很难连贯。
 
今天说的话,杰森在旁边听得见。我的想法是,当着他的面叙述我的观察和感受,事实上也起到教育警示作用。我历数他的那些不良习惯,他都没有异议。有时候他会就细节提出更正,只要他说得对,我都当即采纳或者更正了。
 
中间休息的时候,我给他看了一个红眼睛和蓝眼睛的小视频,通过一个故事,澄清了什么是共有知识(大家都知道),什么是公共知识(大家都知道;大家知道大家都知道)。从共有到公共,最重要的是讨论,需要有人说出来或者写出来。
 
这个朝圣之路上,我和杰森之间的种种交流,我们俩都知道,但是那仅仅是我们之间的共有知识。我们俩通过日记的形式写出来跟家人、朋友和大众分享,客观上就把我和杰森之间的共有知识,变成了公共知识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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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的徒步距离大约23公里。也许是因为全天都在混凝土的硬路面上行走,最后的几公里,每一步都很艰难。感觉到已经达到了体力的极限,小腿肌肉疼,左侧膝关节上部的肌肉和皮肤剧痛,右侧的髋关节也疼痛难忍,双脚的肌肉和关节都感觉到酸痛。
 
前天在厄内斯托神父的驿栈,遇到一个很年轻的德国女孩。就是因为走路导致腿部发生了筋腱炎,不得已在那个驿栈疗养了一个多星期。
 
今天路上还遇到一位女朝圣者,在路边把鞋袜脱了下来,给脚底上药。她的两脚都走出了水泡,如果不挑开上药,后果也可能跟朱莉娅的父亲一样。
 
杰森边走边哼着小曲。有时候还恶作剧拿我开心,得手以后就嘿嘿地乐。我问他累垮了没有,他说没有啊。我承认自己已经累垮了。他用东北话说,那可咋整?
 
下午四点钟左右,我们终于进入了桑提亚纳德尔玛的地界,路边出现了一个欢迎的指示牌。我们以为很快就到驻地了,没想到又走了很远才真正抵达当天的目的地,也就是桑提亚纳德尔玛的老城区。一条公路,横穿城区,右边是游客中心,左边是一座修道院。
 
踏入这个小镇,感觉没有预期中的神奇。有一些景点被人为地拔高,让游客慕名而来,失望而去。上个月在新西兰参观Milford Sound,就有这种感觉。有多个旅行社在促销,说得神乎其神,结果身临其境则发现不过尔尔。不知道这次什么样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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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当天打算入住的那个修道院驿栈,名字叫El Covento。修道院驿栈无一例外地受欢迎,因此有些需要预定。本来前一天涅维斯太太自报奋勇地答应打电话给我们预定,但是说需要早饭时提醒。我们早饭后出发前,看到她正忙,没有打扰。结果到达以后发现客满。
 
我们在前台跟工作人员交谈的过程中,见到好几位前几天遇到的朝圣者,其中有韩国的顺姬父女俩,德国慕尼黑的朵丽丝,还有第一天遇到的韩国青年吉永。她们或者到得早,或者提前打电话预定了床位。
 
工作人员说,只有一个人的床位了,即使我们父子二人愿意将就,他们的政策也不允许。一个男性主管模样的工作人员,认识涅维斯太太。他打了一圈电话,帮我们查询房间未果。
 
没奈何,我们只好到游客中心查询,是否还有其他可以入住的驿栈或者酒店。游客中心的工作人员打电话查询了一遭,统统客满。
 
就在我们已经准备到城外的一个露营地去露宿的时候,迎面走来前几天路上遇到的一位女朝圣者,她自报奋勇地带我们去她入住的驿栈。她说那里还有空床位。到了以后,驿栈主人说已经客满。他还说,当地政府不允许在客满以后让朝圣者打地铺。
 
看来唯一的选择是到野外露营了。就在我们向城外露营地走的路上,发现马路边有一家酒店,名字就叫桑提亚纳酒店。我快速地在网站上查了一下,这是一家三星级酒店。
 
我想进去试试运气,杰森虽然表示怀疑,还是跟随我推门而入。没想到前台的女服务员说,房间倒是有,只是在顶层,没有独立的卫生间。对于我们已经习惯住驿栈的人来说,没有独立卫生间根本不是问题。更何况当天已经准备露宿郊外了。
 
酒店房间一个晚上的价格是60欧元。看到我们是朝圣者,她主动把价格降到了40欧元。这家酒店的大堂和楼道装潢得古色古香,家具和书柜里的书籍,墙壁上的油画和天花板上的吊灯,乃至地上的地毯,都很有品味,也很有历史感。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装潢设计有品位的酒店,会划分为三星。
 
我和杰森上楼一看,发现房间非常满意。虽然是在顶层,但是有天窗。卫生间在楼道对面,配备有一个浴缸,并且只有我们两个人使用,等于是我们的独立卫生间。最主要的,是房间和卫生间都一尘不染。
 
让我没想到的是,到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,那位女服务员主动把房价又降低了5欧元,包含两份早餐,总共才47欧元。如此一来,住这家酒店,比私人驿栈的性价比还高。
 
所有这些都超过了我们的预期。这样的结局有些像戏剧性的反转。我回到房间以后,把这个过程中酒店工作人员的做法告诉了杰森。他也感到难以置信。我说,你看,一个人如果言谈得体,谦和有礼,让别人感到舒服,往往会让对方产生善意,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。杰森信服地点点头。
 
我已经习惯抓住一切机会向他施加影响。也许他相信了我的故事,但是我却有可能因此给他留下了自吹自擂、自鸣得意的不良印象。
 
杰森洗了淋浴。我把积累下来的脏衣服统统洗干净,晾晒在房间里的天窗下面,然后抓紧时间泡了一个热水澡。也许是当天在混凝土硬路面上走的时间过久,两条腿和双脚都感到疼痛。我从其他朝圣者那里得到的印象,是大家都痛恨混凝土路面。这种路走上几公里以后,会对关节和肌肉造成损伤。
 
这一路上千辛万苦,但是也有很多乐趣,见到很多美景和动物,尤其是结识了不少新朋友。无论是在驿栈,还是在路上遇见,大家都像老朋友一样亲切。在这个过程中,杰森也受到感染,学到了不少东西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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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镇上有个有名的博物馆,英文名叫Museum of Torture and Inquisition,也有的材料翻译成Museum of Terror。我受到后者的误导,不假思索地以为是鬼屋一类的恐怖博物馆。也怪我孤陋寡闻,犯了低级错误。上次在毕尔巴鄂,杰森闹着要去一家鬼屋,结果找了半天没有找到。这一次撞上了,正好给他补上。昨天遇到的那位韩国女孩顺姬,也说到了这个镇上一定要去这家博物馆。
 
这个博物馆离我们的酒店步行可及。到了以后一看,门票4个欧元,儿童票2.8欧元。我随口问是否有老年人的折扣票?售票员听不懂英语。旁边的另一位妇女也是游客,主动过来把我的问题翻译成西班牙语。那位售票员露出怀疑的眼神,表示不相信我已经超过了65岁。我把驾驶执照掏出来给她看,两个人都笑了起来。那个热心帮忙翻译的女士说,真希望自己的年龄也能这样被人低估。
 
进入展览大厅以后,我看了第一眼,就后悔不该带孩子来。原来这个地方不是什么鬼屋,而是地地道道的酷刑审讯博物馆。里面展示的,都是各种匪夷所思但是却残酷至极的刑具,还有折磨犯人的方法。
 
事后查询才知道,类似的酷刑审讯博物馆,在世界上有很多个,从意大利到法国、西班牙乃至南美洲的秘鲁,多达十数个不止。
 
从公元13世纪到19世纪后期,在长达600多年的时间跨度里,欧洲天主教会为了维护宗教的统一和政治上的地位,清除异端邪说,曾经建立过专门的纪检监察部门(the tribunal courts system),调查和审判那些敢于发表不同意见的异教徒(heretics)。从1251年开始,为了让异教徒自首坦白,开始正式使用酷刑。
 
西班牙从1478年开始对异教徒采取酷刑审讯,比欧洲其他国家晚,但是持续的时间长,一直到1834年才正式结束。在350多年的时间里,不仅西班牙本土实行了酷刑审讯,并且由于西班牙当时的强国地位,随着在海外尤其是南美洲的殖民扩张,这套酷刑审讯制度也带到了国外。在秘鲁首都利马就有一个有名的酷刑博物馆。
 
酷刑工具和方法无所不包。不给犯人吃饭,或者大量灌水;把双手背到后面,吊起来墩;把四肢捆在一个巨型的轮子上,直到扯断;用烧红的焦炭放到胸脯上烫,无所不用其极。
 
眼前这个尖利的三角形木楔子,立在那里。施刑者把五花大绑的犯人抬着,让木楔子从肛门插进去,利用犯人的体重,通过腹腔和胸腔,一直从口腔里顶出来。整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几天,让犯人生不如死。
 
类似的刑具和方法,在中国作家莫言的小说《檀香刑》里也有详细描述,不同之处是,莫言的刑具是一种用桐油浸泡过的木棍。博物馆里还陈列着其他刑具和方法,包括割舌头、剥皮、骨裂,等等不一而足。
 
这些酷刑让人不寒而栗。人性中的残忍狠毒,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 
据说有上亿人受到迫害,数百万人死于欧洲的酷刑审讯制度。直到今日,人们仍然在反思那段历史。
 
我为什么后悔带杰森来这个博物馆呢?因为前几天,杰森好几次都表现出负面情绪,起心动念里充满了恶意。比方取笑和诅咒同学,用的词都比较恶毒,例如说让警察把某某同学戳无数个窟窿,让原子弹炸得粉身碎骨,等等。我担心他看了这个展览,加深了他的负面思维,甚至给他的诅咒增添了新的想象内容,跟同学斗嘴或者打架会更加犀利,甚至自己动手直接施行某种折磨手段。
 
他因为语言障碍,只会看实物和图片,无法了解展览的内容,所以不断地问我,都是些什么东西,到底是干什么用的?
 
我一开始说,今天我不会给你翻译了,因为知道这些东西对你没有好处。
 
过了一会儿,我想这样回避也不是办法,因为他看得似懂非懂,反而可能造成更深的误会。
 
于是我换了个角度,对症下药地说,杰森你看,从古到今,人们发明了种种的酷刑,用来对付异己和行为不轨的人。比方说,其中有的刑具,是军队用来拷打开小差的,也有的是惩罚严重的犯罪分子。
 
我启发他说,可以想象一下,如果自己是一个士兵,或者是一个公民,一旦违反了规则和法律,或者因为诽谤、攻击他人引发众怒,有可能受到怎样的待遇。
 
我的目的,是帮助他认识到遵守规则的重要,以及违反的后果。而不是无所畏惧,随心所欲,我行我素。
 
杰森听了以后,表情严肃,没有像以往那样调侃取乐。我这时才心里稍安,相信这次参观没有产生负面的效果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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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8点多钟,天还大亮。小镇上游人如织,古罗马建筑遗址随处可见,看来这里作为电影的外景地,果然名不虚传。
 
途中街角处,一位身着白色衬衣,粉色长裙的妙龄女郎,在表演小提琴。她面目清秀,高鼻梁,大眼睛,长长的金发,挽成一个辫子,披在身后。她面前的脚下,一个打开了盖子的琴盒,摆放着十来张她的作品CD。一个5、6岁的小女孩,伴着音乐的旋律翩翩起舞,给演奏增添了气氛。
我们驻足聆听了一会儿,我给了杰森一个欧元,他走上前去放到了琴盒里。在停下来的间隙,我走上前去攀谈了几句,知道她来自爱沙尼亚,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。
 
继续前行,路过了一个饮水处,是古罗马遗迹。杰森弯下腰把嘴凑上去喝水,满脸都沾上了水。我给他照了一张相留念。以前照相,他都会做出鬼脸。现在他开始认真对待拍照。我猜变化的原因,是他看过几个苹果手机自动生成的小视频,开始喜欢里面的自己,也懂得注重形象了。
 
晚上10点多钟,我们在一个餐馆的院子里,点了两份朝圣者套餐。杰森对自己的那份烤牛排不太喜欢,加上晚上的气温下降了好几度,而他又没穿外衣,感到了凉意,也有几分困倦,我们草草吃完,回酒店休息了。杰森很快就进入梦乡,我又泡了一次热水澡,希望能用这种办法缓解肌肉的疼痛。
 
当天杰森没有完成日记。我也没有催促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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