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天 杰森的世界
Ibiri Auzoa to Markina-Xemein (19公里)
2018年7月23日
Albergue Intxauspe
“杰森这么小,就有机会来走朝圣之路,太了不起了!这样的经历,孩子一定终生难忘,这个男孩子长大了,一定是个硬汉!这个经历对孩子简直是再好不过了!”
--一位不知名的朝圣者
不到7点钟,我和杰森就出发了。怕打扰那些还没起床的朝圣者,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整理东西,结果出门不远发现,登山杖忘记拿了。我说,杰森,你走得快,你回去取吧。我一边慢慢往前走,一边等他。这段路昨天下午走过一次了。
不到8点多,我们路过一个农户,院子里一台小巧的拖拉机,像是儿童玩具,引起了杰森的注意。他上下左右,端详许久。
有位朝圣者路过,停下来跟我聊了一会儿。他叫麦克,是威斯康星大学的经济学教授,我们自然有许多共同的话题。麦克离开之前,我们互相留了地址,他还给我和杰森照了一张合影。
又过了一个多小时,后面赶上来一位意大利的朝圣者。与众不同的是,他把背包放在一个带着轱辘的折叠车上,车的把手拴在腰带上,一边走还一边大声放着音乐。朝圣之路上有各种走法。像他这样潇洒,别具一格。
虽然才上路没几天,杰森意外地收获了很多赞扬。在我们看来平常自然,却引起很多外国人的赞叹。来自各个国家的朝圣者,看见他瘦小的身材,背着鼓鼓囔囔的背包,跟着我步履蹒跚地前行,都会发出由衷的赞扬。
有一些人会停下脚步,跟我们攀谈。不断有人问杰森几岁了,我们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,为什么会来走朝圣之路?我都一一照实相告。
听说我们要花一个多月的时间,走到圣地亚哥,人们更是惊讶。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意大利男人,对我们翘起大拇指说:“杰森这么小,就有机会来走朝圣之路,太了不起了!这样的经历,孩子一定终生难忘,这个男孩子长大了,一定是个硬汉!这对孩子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经历了!”
我把这些话翻译给杰森,他听了没动声色,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。
大约9点多钟,路边放养的几只山羊,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。其中一只黑色的公羊,苦苦追逐着一只白色的母羊,完全不顾路人的注视,一心要行那云雨之事。
漫漫山路,蜿蜒曲折。有的时候弯度大得让人感觉在走回头路。好在木制的路标和黄色箭头频频出现,没有走失的顾虑。
每次见到路标,杰森都要往上放一块石子。他先是环顾左右,找到一颗大小适中,形状满意的,再小心翼翼地放到别人已经堆放整齐的石头最上面。他这一切都做得十分专注,一改平日毛毛草草的印象。
我跟他说过,放石子对朝圣者是有特殊涵义的。每放一块石子,都放下了一个包袱,放下一个积怨,标志着跟过去的习气和业力告别。
他和我都有太多需要放下的东西。朝圣之路提供了充分的机会,让朝圣者边走边思考,于是,与过去告别就成了一个过程,而不是一次性的孤立事件。
在著名的法国之路上,有一个地方,朝圣者从家乡带来的石子,已经堆起老高。北方之路上,没有这样专门的地点。杰森的做法是,见到一个路标就放一块石头。
朝圣者见面,大多都会都打招呼,互相道一声Buen Camino”(一路平安)。也有的会放慢脚步,聊上一会儿再继续赶路。
一个法国女孩,善解人意地主动提出,要给我和杰森照相。跟她同行的一位法国妇女,略微年长但是仍然身材苗条,脸上挂满了笑意。她的穿着朴素而靓丽:衬衫、短裤、丝巾,甚至包括背包,样式和颜色搭配考究,让她在众多的朝圣者之中,显得鹤立鸡群。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留下了一张合影。
再往前走,路过一个小溪,涓涓水声,十分悦耳。杰森在小溪旁发现了一只蜻蜓,长着蓝绿翅膀和尾翼,晶莹剔透得有些神秘。这只蜻蜓一动不动地站在一片绿叶上,如果观察力不强,几乎看不出来。直到被我摄入镜头,这只蜻蜓才才翩翩飞走。
12点左右,路上出现了一片积水。里面有一只小青蛙,悠闲自得地游来游去,让我们近距离观察到,什么才是正宗的蛙泳。
杰森跟它玩了一会。我们继续往前走。不一会儿,路边出现了一大排摞在一起的原木,大约三米多长,勾起了我对年轻时在林场伐木的记忆。
从早晨开始,一直在走山路,沿途没有供应食品和饮料的地方。好在我们有备而来。下午一点多钟,我和杰森在树荫下席地而坐,准备野餐。这时候,送给杰森小刀的艾福德夫妇赶了上来。我把随身携带的黄桃、樱桃和薯片跟他们分享,还把从北京带去的两小包干果,送给了他们。我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地分享食物,感觉就像老朋友一样实在。
说起前一天晚上在驿栈的经历,艾福德太太说,晚上睡觉感觉到一种小虫子在腿上爬。我说是呀,而且我还发现它们会飞。艾福德说其实它们都是长了翅膀的蚂蚁。蚂蚁在一生中会有几个月的时间长出翅膀,为的是在空中交配。交配完成之后,雄蚂蚁飞走,雌蚂蚁留下来孵化小蚂蚁。这时候它们的翅膀会慢慢褪去。
不愧是生物学家,随便一个昆虫,就能说出一堆故事。
艾福德夫妇比我们先走一步。分手之前,艾福德太太问我们的水够不够。其实那时候我们瓶子里的水已经不多了。但是我不好意思要他们辛苦背来的水。已经拿了他们的礼物,感到亏欠人家,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。我连说足够,他们才放心离去。
下午很长时间,路上前后无人。也许是因为我们走得慢,绝大多数朝圣者都超越了我们。在很长一段路上,只有我们父子二人。
杰森又打开了话匣子,开始滔滔不绝地讲《我的世界》。从他的讲述里,我得出一个印象:这款游戏能够给玩家很大空间,创造性地想象和发挥。杰森如数家珍般地介绍他和几个同学,如何在这款游戏里斗智斗勇,出奇制胜的战绩。
他口若悬河,不假思索,把复杂的人物和情节介绍得一清二楚。有时候他逐一分析每个同学(为隐私的缘故,我用他们姓名的字母代替真名)的专长:YX善于设计火炮;MPQ擅长制造坦克;LHR擅长设计坚不可摧美观大方的建筑物;而他自己最擅长的是谋略。
有时候他眉飞色舞,述说历次跌宕起伏的比赛,刻画胜者的得意和败者的沮丧,惟妙惟肖,让人感同身受。我时不时插话问一两个问题,有感于他此时此刻思路的清晰,还有他表达能力的高超。如果他讲的是真实经历,那数不清的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,说明他有超强的记忆力;如果他是即兴虚构,说明他讲故事的能力不同寻常。
他说自己设计过一款“九曲盘龙阵”。我问,何谓九曲盘龙阵?他于是从一曲讲到九曲,丝丝入扣,生动有趣。我开始对他刮目相看,也对电子游戏少了一些成见:也许电子游戏带给孩子的并不都是伤害。
我心里纳闷:他平时写作文经常陷入困境,往往理屈词穷,写出来的东西佶屈聱牙,令人不忍卒读,让老师头痛不已。而他此刻口述的内容,如果记录下来,甚至不加润色,就远胜平日费劲巴力生造的作文。也许他真正的爱好和擅长,就是在虚拟世界里面遨游?
我的脑海里迅速地回忆起,有个同事的孩子,被纽约一所大学录取,专业就是电子游戏软件开发设计。谁知道呢?也许杰森他长大以后的职业生涯,也在这个领域?
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,杰森很少默不作声。他要么唱歌,要么说顺口溜,要么挑起话题跟我聊天。跟他在一起,最不缺的就是寂寞。
他每次开口之前,都要叫一声老爹。老爹这个称呼,是他妈妈建议的,被我们两个男人同时接受了。最初到一起的时候,杰森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我。我说,要不就按照英语的习惯,直呼其名吧。
一开始走在路上,他每次叫老爹,我都会热情回应,问一声“什么事儿?”后来他老叫,我应接不暇。走路辛苦,如果每次都问什么事儿,会上气不接下气。
再后来,每当他开口叫老爹,我知道话匣子要打开了,为了节省力气,只回答一个字:“讲!”他也不介意。其实他要的就是知道我在听。只要我回应了,他便滔滔不绝。一个半天下来,一个“讲”字,我要重复十几次。也有的时候,像是没话找话,他会拿路上的景物考我。
“老爹。”
“讲”。
“你知道怎么能看出来,这个石头房子有没有人住吗?”
“……窗子外面吊着裤子和袜子。”
“对了。”
“难道没有裤子和袜子就看不出来吗?”
“能啊。但是有了裤子和袜子就更肯定了呀。”
话音还没落,杰森已经哼起了小曲儿。
大约下午5点钟,已经走了16公里的山路,离当天的目的地还有大约两三公里。我和杰森带的水都喝光了。这个时候,明晃晃的太阳还高悬在头上,把我们体内仅存的水分无情地蒸发着。我们感受到了口渴,但是却再也见不到饮水龙头。
快进城的时候,路边有个房子的门虚掩着。我敲门而入,想在卫生间的水龙头接点儿水。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说,前几天自来水管爆裂,水源受到污染,已经不能饮用。
这下子麻烦了,从地图上看,最近的超市也在一公里以外。干渴时顶着烈日走到超市,不知道会不会中暑。有了这次的教训,在以后的行程中,我们总是给最后的一公里留下两口水。
正在徘徊之间,发现前面有一个公园,里面有一家酒吧,好像在营业。走到近处,惊喜地发现艾福德夫妇坐在门外的遮阳伞下。见我们到来,夫妇俩热情地给我们腾地方,艾福德还向我推荐了柠檬啤酒。
我和杰森先买了一瓶矿泉水解渴,然后我给杰森点了一瓶冰镇可口可乐,给自己点了一杯柠檬啤酒。入口果然感到十分解渴。在后来的朝圣之路上,冰镇可乐和柠檬啤酒成了我们俩各自的标准饮品。
艾福德给一个农家院驿栈打了电话,老板娘很快就开车来接我们。这个时候,每走一步都很艰难。即使最后那一两公里,也会让我们疲惫不堪。人在极端疲劳的时候,能乘坐一段有轮子的交通工具,感到如释重负,幸福感瞬间爆棚。
入住以后,第一件事就是淋浴,洗掉这一天的汗水。然后就开始洗衣服。杰森的鞋和袜子已经成了泥猴儿,要抓紧洗刷,好趁着天黑前的阳光晾干。
我给他刷鞋,他自己洗袜子。一双崭新的Keen牌登山凉鞋,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。杰森的袜子上既有黄泥也有黑泥,换了两三盆水,还是浑浊的。我说扔掉算了,杰森舍不得,洗了一遍又一遍。就在他洗袜子的时候,房东太太走过来看见,夸奖他能干。
“我儿子也11岁了,从来不会自己洗袜子,”女主人说。我连忙把房东的表扬翻译给杰森。这是杰森今天又一次受到赞扬。他听了没露声色。
洗完衣服鞋袜,杰森很快就和院子里一个男孩玩了起来。两个人打着手语交流,一起掷篮球、踢足球。房东家的两位老人,满脸慈祥,见到杰森也来走朝圣之路,对他表示了赞许。
趁着杰森在院子里玩耍,我去城里采购给养。这一带山路多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如果不带足饮水和食物,有可能会弹尽粮绝。艾福德的太太要去药店,正好跟我同路。刚要出门,恰好房东太太也要进城,主动提出开车带我们一路。我在水果店里,又一次买到了当地产的樱桃,又红又大,非常好吃,价格也不贵。还买了一包薯片和四个黄桃,都是杰森喜欢吃的。
回到驿栈以后,杰森在外面玩,还没有开始写作业。他的理由是没有笔了。这是一个很勉强的理由。因为我带了好几支笔。不过我再次认识到,跟当地的孩子交往,意义不亚于写作业,所以没有对他责难。
晚餐是迄今为止最丰盛的一次。头盘有蔬菜沙拉和金枪鱼拌意大利面。蔬菜是主人家菜地里自产的,新鲜并且很有菜的自然香味。这样的味道实在是久违了。沙拉拌料是房东自己调制的,非常可口。意大利面是热的,也很好吃。主菜可以选择烤鸡、鱼、或者猪肉。甜食是西瓜和甜瓜,还有红、白两种葡萄酒,以及大瓶的矿泉水。
我点了鱼,给杰森点了烤猪排加土豆条,里面还有一个煎蛋。他吃得津津有味,心满意足。跟我们同桌的,还有前一天在驿栈里共进晚餐的德国父女。女孩也叫朱莉娅,父亲叫马丁。第二次见面,感到像是熟人了。
饭后杰森在草地上又玩了一会儿。草地上居然有个足球球门,他在练习射门的时候,两次把球踢出场外,需要爬下三米多高的一段石墙,再走上好几百米才能把球捡回来。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使不完的力气。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,仍然不知疲倦。
就寝以前,杰森主动补写了拖欠的作业。当天的晚餐还没有完全结束,有些晚到的朝圣者还在进餐。杰森在餐桌的一头坐下,旁若无人地写起了作业。其他朝圣者看见了,感到很惊讶。他们问我,杰森是在写作业吗?我说是啊,他在补当天的日记呢。
马丁露出了赞许的表情。他说,在德国,小学生过暑假,基本是玩儿,没有人会做作业。
在国内的时候,说起德国的教育,人们很羡慕德国那种自由的教育,任凭孩子在小时候放开了玩儿,一直到发现爱好。但是今天我从马丁眼里看到的是,他对中国式教育的赞许。晚上睡觉前,我把从北京带来的一个活页笔记本,送给了房东的孩子。
我们从圣塞瓦斯蒂安出发,一路上都看到指路牌上有人涂鸦。其中有一个字,形状特别像是汉字里的“来”,跟指路牌上的贝壳图案很不和谐。不知道是不是中国人干的。
无论是谁,都是把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。这是一条具有上千年历史的朝圣之路,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了人类非物质遗产的称号。指示牌是给朝圣者指路的,不是供游客涂鸦的。但愿今后来走朝圣之路的中国人,珍重自爱,不要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勾当。
今天杰森没有完成日记。他留下的空档,正好记录下我和太太昨天的一段对话。
昨天在那个修道院驿栈,大约凌晨4:47分,我起床上卫生间,回来以后浮想联翩,再也难以入睡。过了一会儿,打开微信,看到太太发来的文章《男孩的成长,必须踩过父亲的“尸体”》,来自尹建莉父母学堂微信公号。其中一段话,击中了我在孩子教育上的误区。
那段话的大意是,教育孩子靠讲道理是没用的。给予孩子无保留的爱,才能激发他转化。我看了这篇文章,犹如醍醐灌顶,立即写下了当时的感受,发给了太太:
“妞, 我们昨天来到苏马亚。今早四点多醒来,思前想后,反思自己和孩子的关系中,自己的所作所为,错多对少。总体上看,是按照自己一辈子形成的思维模式,去衡量他和要求他。
其实自己人格分裂,浑身缺点,只是多年练就了善于伪装的表象,公众场合和待人接物中别人看不破而已。自己并不懂教育,也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,对人性也有很多模糊认识。结果当然不如人意。冲突和失误不可避免。
打开了你发来的文章,句句都击中要害。你们俩合谋(不约而同)在帮助我修炼。”
太太很快回复了:
“宝贝儿,大多数时候,你都是一个有爱、有高度责任感、自律、幽默、积极向上的丈夫和父亲。方法也是一点点探索和磨合的,干预哪怕是负面的,也是关注度的体现。
你做得很好,很多地方都超过了绝大多数的父亲。不合适的地方,孩子以后会理解的。这也都是动态的互动的过程。我们永远在一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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